30多年前,刚满5岁的男孩矿矿,跟随求学的父母来到美国,在幼儿园里只会说一句英语“Where is the bathroom?(厕所在哪儿)”
成长中,他一路就读美国城郊的公立小学和初中,高中阶段就读于一所私立男校。大学期间才决定学习法律,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
如今,这个男孩已成为世界知名律所最年轻的出庭律师与持股合伙人,平息了长达十年之久、数额达10.8亿美元的证券纠纷(纽约法院有史以来最大的合同损害赔偿裁决之一),还被选为全美值得关注的亚裔领袖之一。
而站在男孩身后的父亲,正是著名教育学者、迈阿密大学教授黄全愈。
黄全愈和儿子在哥大法学院
作为中美教育和文化比较专家,黄全愈教授一直通过“参与观测”研究法,以儿子矿矿的求学和成长经历,作为观察美国基础教育的一扇窗口。
他撰写的《素质教育在美国》系列丛书,在中国教育界引起强烈反响,引发对“素质教育”的大讨论。最近,黄全愈教授又带来了新书《教育的基础》,继续抽丝剥茧,直抵教育背后的复杂问题。
如果用世俗标准来看,儿子从初来美国时不会英语,到成为美国杰出的诉讼律师,已然属于成功典范。
欣慰和骄傲之余,黄全愈教授却也以冷峻的眼光,剖析这背后有哪些因素在助推孩子,同时又有哪些教育上的遗憾和反思。
他甚至在新书的自序里写到,“(儿子)看起来挺成功,但都是赢在局内,是在人家设计好的法律框架和条文下玩游戏,从未想过到局外去当那顶尖的20%。”
他还补充说,这不是“凡尔赛”,真的是家庭教育给儿子带来的局限。
带着疑惑和诧异,外滩君远程采访了黄全愈教授。这位深谙美国素质教育的跨文化学者,既从教育学者、也从一位父亲的角度,畅谈了儿子的成长中那些至关重要的因素,以及他所理解的家庭教育的局限。
黄全愈教授
儿子被选入美国“天才班”
童年的矿矿,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他先后在美国公立中小学和私立高中里,被选入“天才班”。
但是,这个“天才班”的选拔,却和国内很不一样。
美国天才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帮助真正有天赋的孩子发挥潜能,针对其特长进行教学,因此它的选拔并非一种“竞争性”行为,也不是为了“拔苗助长”。
那么,如何选出“天赋儿童”?美国各州也有很多讨论和争议。
黄全愈介绍道,基本上,达到全美或各州统考成绩的98%以上,或智商130以上的孩子,都可以参与选拔。此外,还有这样几条筛选原则:
1、要用多种衡量手段,去寻找不同才能、不同年龄段的孩子,而不是只用成绩、智商;
2、用变化的眼光,看待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天赋的显露和发展。孩子如果某方面天赋表现得晚,可随时识别;后来跟不上的孩子,也随时退出,不搞“终身制”。
3、重视驱使孩子不断努力的内驱力。
在这些原则之下,有些学校会请家长、老师、以及同学填推荐表,这些表格上的评估维度五花八门,比如“是否好奇心强”“是否爱刨根问底”“独立性强不强”“能否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等......基本和成绩无关。
家长推荐表,图源《教育的基础》
通过这样一套“软性”选拔机制,矿矿在美国中小学读书期间,都是“天才班”里的一员。
孩子入学之后,黄全愈发现,哪怕是被选拔出来的2%-5%的天才儿童,他们所接受的学校教育,也是妥妥的“素质教育”,并非如国内家长所传言,“美国上层也搞应试教育,中层才搞素质教育”。
“何为素质教育?就是把孩子的潜能、品行、特质充分挖掘和发挥出来;而且尊重儿童成长规律——越是低幼阶段,竞争的压力和学习的分量就越小;随着年龄增长与核心能力不断增强,孩子通过进取和奋斗去获得成功的快乐则越来越多。”
美国基础教育体系中虽没有“素质教育”这一概念,却让黄全愈对这一概念,渐渐有了感性和清晰的认识。他以儿子的求学历程为蓝本,撰写了《素质教育在美国》系列丛书,在国内掀起巨大讨论。
这其中,也有他走过的弯路,以及反思。
初来美国时,他嫌美国小学教育太小儿科,孩子整天乐呵呵地傻玩,于是给一年级的儿子私底下“加餐”。
他买了整整一套美国数学课本,这套课本编写得非常简单、易懂,他让儿子每天自学和做题。结果,儿子用了一学期时间,就自学完了六年级的数学。
黄全愈向学校提议,让儿子每星期跳级到三年级上一节数学(因为谦虚,他没好意思申请直接跳到六年级)。
没想到,老师在回信里婉拒了,还附上一年级数学的学习内容和教学目标,解释说,“我们更强调孩子对隐藏在数学后面的概念的理解,而不是对算数的死记硬背。我要把孩子培养成解决问题的能手,让孩子学会思考... ...”
尽管如此,黄全愈心里依然不服气。看着孩子已经遥遥领先班上的同学,他决定让孩子继续自学。
就这样,矿矿在小学二年级时,就自学到了八年级数学,把班上的美国孩子甩了七八十条街;在高中时学完了大学微积分;SAT考试数学几近满分,各类奖项更是拿到手软......
就在他以为孩子未来会在数学领域大展身手时,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上了大学后,孩子却谈“数”色变,对这门学科避之不及。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尝到了苦果。”
黄全愈感叹道,如今再看老师这封信,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对教育规律也有了更深的体会:人生是一场长跑马拉松,不尊重规律的超前学习,反而可能过度开发、透支孩子的兴趣。
后来,当他看到美国各类统考数据,感触更深。
数据显示,美国孩子的成绩与年级成正比——随着年龄增长,学习难度加大,各学科成绩反而越好。
全美学生成绩报告单图片源自《教育的基础》
这个现象违背了很多人的常识。按理说,年级越高,学习难度越高,想拿高分会更难。比如,小学生计算3+5=8这类的题目,得100分很容易;到了高中,微积分想要拿100分就很难。
这样的成绩单并非是个别州特例,而是全美普遍现象。这也反映了美国教育中的一种常见现象:起步落后,却在终点领先。
这背后的原因在于:年幼阶段,孩子在心理、生理、情感上,尚未具备应对激烈竞争的条件,思维和行为都受到大脑阶段性发育的制约。
也因此,小学和初中阶段,很多孩子都是信马由缰,基本没有像样的家庭作业,也没有班级排名,等到了高中阶段,他们才开始真正发力。
反之,过早浸泡在题海中,反而容易磨灭孩子对某一门学科、乃至学习本身的兴趣。
“看起来赢在起点,其实是输在了终点”,在黄全愈看来,这段数学学习故事,可谓是家庭教育局限之一。
从孩童开始的研究性学习
“一栋大厦有多宏伟,能否高耸入云,取决于它的基础有多坚实,而不是它的屋顶有多拔尖。”
黄全愈发现,儿子的学校学习,每天看起来傻呵呵的,其实在日复一日地打牢地基,比如研究性学习的能力。
这种对研究性学习能力的培养,甚至从很小年龄段就开始了。
刚上二年级时,孩子有一天放学回家说,要写一篇关于蓝鲸的“科研论文”......黄全愈很诧异——一个8岁孩子,知道什么是研究吗?
那时的矿矿,刚能读稍厚一点儿的书,写出由几个长句子拼凑出来的文章。没想到,他真的从图书馆借来了十几本书,两周后捣鼓出一份关于蓝鲸的“论文”。
“其实,它根本不能称得上论文,不过是查找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并整理了下来。但正是这种碎片化、非常幼稚的研究,给孩子埋下了一颗自主研究问题的种子。”
换句话说,“研究”是假,激发孩子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才是真正的目的。
当然,小学阶段还只是侧重收集材料;那么到了中学阶段,就需要孩子提出问题后,去证实或证伪某个假设,对自主学习能力的要求越来越高。
七年级时,自然科学的老师就要求学生自选课题,进行研究。两个月后,参加科学研究成果展。
选择的课题范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唯一的要求是不能重复前人的研究。矿矿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在教授爸爸看来异想天开的课题:测试小白鼠的决策能力。
为了实验证明自己的猜想,他还真的买来两只小白鼠,在笼子里装上不同的装置。整整两个月里,一放学就捣鼓实验,还有模有样地记录数据、绘制图表。
这一次,孩子的论文开始具备基本格式——有背景简介、提出假设观点、阐述研究方法和研究过程;对信息做统计分析;最后还提出自己的见解。
学校成果展上,和小白鼠报告一同展出来的研究论文,也都五花八门、脑洞大开,比如《音乐对植物生长的影响》《食物的色彩与消费者的心理》《狗靠什么来决定和选择玩具》......
类似这样提出问题、研究问题的学习方式,几乎贯穿了矿矿整个求学过程。
黄全愈发现,在美国中小学各科学习中,“问题式学习”就像是一个鱼钩,知识掌握并非重点,关键是要用这个鱼钩,勾起孩子的研究兴趣、探索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课堂上经常是“少教多悟”,更多时间交给孩子们提问和讨论。
然而,当黄全愈受邀回国听课时,他发现,孩子们的“问题”全不见了。面对老师的提问,孩子们的答案永远不会“超纲”,一切都在围绕“课本和知识”进行。
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堂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蟋蟀的住宅》,老师问孩子们,蟋蟀有什么特点。孩子们先后回答,“唱歌”!“做窝”!除了这两个课本上的答案,孩子们居然再没有其他答案了。而老师也心照不宣地转向下一个环节。
黄全愈表示不解:“蟋蟀的特点,好像不止这两个吧!上了这一课,孩子们竟然不知道蟋蟀最大的特点,还有打斗……”
这个场景,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教育,究竟应该把有问题的孩子教得没问题,还是把没问题的孩子教得有问题?究竟什么样的学习方式,才能促使孩子进行深度学习和思考?
答案不言自明。
那为什么,“素质教育”的落地依然很难?或许,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教育者和家长对未来决定孩子“出路”的那场考核评价是否有信心。
孩子的未来不可预测
教育只能“静待花开”
说回矿矿的成长,黄全愈教授压根没想到,儿子毕业后会成为顶级律所最年轻的诉讼律师。
一个华裔青年,在竞争激烈的美国律坛,和许多子承父业、甚至祖祖辈辈来自法律界的白人精英同台竞争,难度可想而知。
如果说孩子是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最终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无法被规划和掌控;父母和学校能做的,就是给予他破土、出芽、成长所需的养分和环境。
黄全愈回忆,在青少年时期,孩子的爱好和天赋,曾一度是绘画。母亲作为启蒙老师,为他提供了很好的积淀。
矿矿的艺术天赋,很早就开始显露。
三岁时画的水墨画竹子,差点让人以为出自美术教授之手;
中学时,他的插画被出版社看上;
到了高中,美术老师更是坚定表示,他的作品要超过学校美术班历史上最好的毕业生,美术就是他的天赋所在......
尽管如此,矿矿还是希望能充分尝试和探索,不限制未来的可能。
高中期间,他在美术和计算机二选一的选课纠结中,选择了计算机。(谁知16年后,他还真的利用自己的计算机技能,成功逆袭了一个赔偿金达7.5亿美元的官司。)
上大学后,矿矿又对巴西柔术产生狂热,师从著名世界冠军,竟获得最高黑带段位;直到大二时,他才决定毕业后,专攻法律……
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并不容易。他经常一宿一宿不睡觉地研究案子,往往一上庭就是七八个小时;在双方的攻防中,必须能随时随地调出任何案情的细节;有一次,光是ppt就有300多页。
要说孩子身上这些优秀律师所具备的能力和素质,是怎么来的,黄全愈认为,它和中小学阶段所接受的扎实的人文训练,不无关系。
初中时,儿子的一位老师酷爱古希腊哲学,也喜欢《道德经》,崇尚思辨。在他的课堂上,儿子开始尝到演讲的乐趣,悟到逻辑的力量。
每天放学,他都要都带着课题与父母讨论,话题讨论从“美国的法律该不该禁枪”,再到“美国是否应从英联邦中独立出来”……在和父母的辩论中,他的表达愈发犀利,经常让父母败下阵来。
这位老师的上课方式也很有意思。有一次,他搬出了美国历史上的一个悬案,要求学生查阅很多历史书籍和资料,去寻找真相。几个星期后,居然在课堂上模拟了一场“历史的审判”,由孩子担任庭辩律师。
查阅资料、当庭辩论、陪审表决、法官宣判……一群初中学生把历史悬案,里里外外倒腾了几遍,却也有模有样地模拟了真实的庭辩过程。最终,老师为学生精彩的辩护,打了个超满分A+!
或许,孩子对庭辩的兴趣,就从那时起悄然埋下?
让黄全愈印象深刻的是,学校在引导孩子探索“职业兴趣”方面也很下功夫。
八年级时,学校曾举办了一个“职业兴趣分析”活动,把各行各业分成十五类:社会科学、文秘、医疗、农业、服务、艺术、科学、建筑、教育、法律、交通、销售、管理、手艺、机械。每一类下面,又有非常详细的职业。
每个孩子都回答了上百个看上去毫无内在关系的问题,最终心理学家给出一个测评结果。矿矿的测评显示,最高职业兴趣是法律,第二是医疗,第三是科学,第四是艺术……
当时不以为然,今天再看,这个意料之外的职业测试结果,反衬了“职业兴趣分析”深远和潜在的意义。
有意思的是,孩子的学校,不是请名人、教授、作家、院士、企业家等“成功人士”做报告,而是请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他们可能是医生、护士、警察、消防员、拍卖师、牙医、汽车推售员、邮递员……
让孩子们了解社会百态,以及普通人如何在自己的岗位上获得“成功”。
在校方看来,社会名流无疑是成功的,但支撑社会的普罗大众也是成功的,这是社会的根基。
黄全愈深受启发。
“都说要推行‘素质教育’,但到底什么是素质教育的宗旨?我们应该大声、理直气壮地告诉孩子:当你的潜能、品性、才能和特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你就成功了!
毕竟,99.99%的孩子甚至没机会路过哈佛耶鲁、北大清华的大门,但是教育,应该让孩子们有机会在由普通人支撑的百业大厦里,获得自己的成功。”
亚裔精英教育之困
回到前文,矿矿从一个不会英语的中国孩子,到成为美国杰出的诉讼律师,他的逆袭故事,令人艳羡。
然而在黄全愈看来,还称不上是“破局”,“看上去挺成功,都是在人家设计好的法律条文下玩游戏。”
何为“破局”?
曾经有一则新闻,轰动北美华裔群体。
3个毕业于斯坦福的华裔学生,在2013年创办了DoorDash外卖平台,刚在美国纽交所上市,交易首日股价就暴涨了92%。疫情期间,这个外卖帝国更是造就了713亿美元的市值。
还有最近刷屏的哈佛女孩郭文景,创办Pika Labs公司,将AI引入视频生成领域,引发行业地震……
黄全愈教授指出,这些年轻人身上所展现的,正是“破局”的精神——没有止步于“高考”,没有躺在名校光环下,而是冲破名校陷阱,用聪明才智寻找“社会空白”领域,最终创造属于自己的游戏规则。
类似这样的破局者,目前华裔群体还很少。
对此,黄全愈教授指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美国排名前20的大学里,大约有20%是亚裔学生,但是在美国各行各业最顶尖的20%里,却少见亚裔学生的身影。
名校背景云集的亚裔,为什么没有在社会上取相对等的成就?
的确,想要培养出有“破局”能力的学生,并不容易,相比知识积累,它更需要发现和探究问题的热情、深度学习和思考、以及无法被“教”出来的创造力......
除此以外,他还观察发现,亚裔孩子身上经常存在“不自信”的问题:不敢、也不善于自我肯定,常常要等别人来肯定自己。
亚裔的家庭教育,恰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就拿儿子矿矿来说,他在足球队里担任前锋,技术最拔尖。有一次在社区比赛中,为球队九次破门,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在最后点球决定胜负的关头,各队需要选5名队员踢点球,矿矿没有像美国孩子一样自告奋勇,而是等着教练来选自己,结果这个队里的第一射手不在5个罚球手之中。
赛后,黄全愈很不解。教练反而很惊讶:“您儿子为什么没有主动要求点球?”
教练还说,“自己不主动,表明信心不足。既然自己都不认为能干好这件事,怎么能让别人相信你呢?”
很多年过去,教练的这番话依然给黄全愈很大的冲击。他一直在想,儿子不敢站出来要求点球,背后又何尝不是患得患失、害怕承担责任的心态。
再回想自己一直以来,对待儿子在球场上的表现,都是批评大于鼓励,更看重比赛结果,而非努力争取的过程。
而美国教育看重的,恰恰是学生的自我肯定和自信。学校里经常有一些“自我推荐”即可参加的比赛,职场上,“善于争取”的孩子也能得到更多的机会。
此外,许多家庭往往将考上名校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而忽略了人生最根本的成功在于走向社会的“实践”。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的家庭教育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黄全愈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