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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呛人生》:美国亚裔移民生存现状的心理投影

不过参与评价这部影片的大多数华人很可能忽略了其背后的一个事实:这部被认为媚俗、炫富、浮夸的“好莱坞小时代”,其实是由作家关凯文根据亲身经历撰写的畅销小说《疯狂的亚洲富豪》改编而成。所以,那些担忧它“有意消费亚洲情结”,指责它“不真实”杜撰,“不尊重华裔移民”的人,更像是因其对真实世界缺乏了解而被限制了想象力。 我承认,《摘金奇缘》是一部目的性很强、“消费中国元素”、华丽又肤浅的商业制作,甚至看起来有点像华裔版《爱宠大机密》(The Secret Life of Pets)。我也理解,针对它的各种各样的批评,大多可以归结于它对美式文化的完全拥抱,以至于貌似过分献媚的既视感。 《摘金奇缘》海报 相较而言,《瞬息全宇宙》得到华语圈的更多包容几乎是一种必然。不仅因为它讲述了普通华裔移民在美国的艰辛生活,还更多地将镜头深入到人物心理,探讨所有华语文化圈内的人都能共情的内容。杨紫琼在这两部电影中都扮演了冷酷母亲的角色。但显然,让她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亚裔获得者的这个角色,赢得了众多华人的认同。原因很简单,因为她的文化脸谱更像华人,而且比较刻意地抵制自己被美国化。简言之,她看起来不是个“香蕉人”。 亚裔移民的身份认同困境 “香蕉人”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汇,最初是海外华人对本群体中一些“另类”的称呼。与粤语里的“竹升”用意类似,都表达了对那些“忘本”、“忘祖”、更愿意拥抱当地文化的华人的一种蔑视。身份认同对所有移民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棘手问题,很多时候让当事者陷入两难困境。在《摘金奇缘》里,瑞秋(Rachel)在为前往新加坡会见未来婆婆的行程做着准备。她的妈妈切换成中文,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看起来是中国人,讲的是中文,但脑袋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了。” 在《怒呛人生》中,身份认同不是主要矛盾,而是以非常微妙的方式时隐时现。虽然不多,但丹尼的确在影片中表达出种族的自然差异对其生活带来的不便。他暗示,在这个白人说了算的社会里,在一定程度上他作为黄种人获得成功的难度加大了。当他责备弟弟保罗想和白人女孩约会时,无意间讲出的话令人惊讶。他问保罗是否真的认为白人女孩的父母:“会希望他们的孙子用巨大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们,像他妈的虫子一样吗?”可能比起伤害保罗,这些话对丹尼自己的伤害还要更深一些。另一次,丹尼讥讽艾米疯狂执着于报复的做法,“就是白人的精神治疗方法对我们(黄种人)没有用的最好证明”。 艾米也有属于她的身份认同焦虑时刻,主要体现在她与投资人乔丹的关系上。她希望把自己的植物商店卖给这位新时代的西海岸女富豪。但在后者眼中,她和她的品牌更像是一件异域风情收藏品,一个东方符号。乔丹曾把一顶古怪的土著国王的王冠戴在艾米的头上,一种掺杂着贪婪的后殖民主义好奇心浮现出来。艾米也曾自己把另一顶王冠戴在脑袋上,表明似乎她也清楚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不管她是否愿意。 美国亚裔群体内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如果想要一个故事看起来真实,那么它至少要包含一部分完全真实的东西。在这方面,《怒呛人生》绝对称得上最近所有关于美国亚裔移民的影视作品中的典范。它对亚裔美国人的描述惊人地诚实,其中一点就体现在它展现了亚裔群体内部的多样性。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美国影视作品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对这一现象的公开展示。尽管仍然十分“羞涩”,很明显不想被过多关注,但它迈出了重要一步。 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21年所做的调查,从2000年至2019年,美国亚裔人口几乎翻了一番,达到2320万。预计2060年,亚裔人口将超过4600万。二十年间,亚裔人口增长速度超过拉美裔,成为增长最快的社群。而同期黑人人口增长仅为20%,白人人口几乎没有变化。目前美国最大的三个亚洲民族是中国人、菲律宾人和亚裔印度人。 《怒呛人生》剧照 《怒呛人生》里艾米的父亲来自中国,母亲是越南人,她的丈夫是日本移民的后代。而丹尼一家是韩裔移民。影片大部分场景也都是在洛杉矶韩国城拍摄的。许多演员和制作人员在现实中本来就是朋友,出自一个小而有爱的社群。比如那座韩国教堂和赞美诗合唱团都是真实存在的;扮演合唱团团长的演员的哥哥,是导演李成真的大学同学,而他的这位同学又和丹尼的扮演者史蒂文-元(Steven Yeun)参加同一个教会。 除了展示亚裔群体内部的多样性之外,这部剧还更少见地展现了其复杂性,甚至没有避讳因历史上的恩怨而延续至今的相互偏见。艾米和乔丹的同事(后来成为同性伴侣)——娜奥美(Naomi)的闺蜜关系,几乎只是单薄地建立在共同的亚洲人身份上。但当听到后者说“我们亚洲人就是要团结在一起”时,我可以确信她正在用一句空洞的废话敷衍了事。这对塑料姐妹花对彼此的暗自敌意,也带有东亚裔移民对彼此的固有成见。 更贴近真实的情景是,艾米的佛系丈夫乔治本不支持她去往丹尼的住处,但当艾米提到丹尼曾表达了对乔治日本血统的些许轻蔑后,他便立刻改变态度,选择采取行动。其背后含义是:那个韩国承包商竟敢对我这个日本艺术家说三道四?这符合海外亚裔移民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共识,即在谈及韩国、中国和日本的三角关系时,韩国人和中国人可能相互憎恶,但他们对日本人的厌恶是一致的,而日本人看不起所有人…… 寻找愤怒的根源 这些小而精妙的情节不仅为剧集增添了真实感,还进一步瓦解了东亚裔移民在美国主流社会眼中的刻板印象。艾米和丹尼,以及他们周边的人,大多都不符合待人友善、性格温和的“安静的亚洲人”形象。虽然东亚裔移民普遍被认为是聪明的,但也被判定封闭保守、缺乏个性,习惯性随大流,倾向服从权威。总之,就像一台披着黄皮肤、乖巧且缺乏性格光谱的人工智能。 对亚裔演员所能扮演的角色持有的偏见,在众多美国影视作品中都有体现。它们在有意或无意中框定了亚裔演员的边界。比如《宿醉》里著名韩裔喜剧演员肯-郑(Ken Jeong)被限定在他所扮演的角色,对比他后来在自己的情景喜剧《肯医生》(Dr. Ken)中的绝妙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怒呛人生》是第一部由全东亚裔移民主演的戏剧类美剧,也因此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的亚裔人物,并且让每个角色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弧线。影片在寻找愤怒根源的道路上思索着。只需稍微仔细地观察便会发现,围绕在艾米和丹尼周围的其他人物,就像这二人制造的幽深漩涡向四周散开的涟漪,都有各自的问题,同时这些角色都与愤怒这一主题有着特殊关联。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沮丧的另一种写法。在浓稠的焦虑和自我怀疑中,沮丧又慢慢孵化出愤怒。 愤怒看似具有普遍性,且难以抑制。但影片同时又确信艾米和丹尼本性充满爱,愤怒一定有其缘由。它也从对表面社会问题的分解,引申至对普世心理层面的剖析。移民普遍面对的环境因素,在艾米和丹尼身上体现为一种难以摆脱的沮丧感,也是《瞬息全宇宙》里女儿乔伊(Joy)在平行宇宙间搭建起来的空虚黑色贝果的主要成分。虚无感可能会因贫富差别有所区别,但本质上没有太多不同。这解释了为什么这场在街角偶然发生的争斗会逐步烧毁他们所爱的一切:因为艾米和丹尼的“对决”本质上是两个极度不快乐的人之间发生的碰撞,是他们困在自己的死循环里难以自拔的外部呈现。 《瞬息全宇宙》里女儿乔伊(Joy) 影片中艾米向丈夫乔治坦白,她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情绪何时产生,从何而来;而丹尼对孤独的恐惧也是一个谜。我们不知它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引力,让他做出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由此看上去,艾米和丹尼的焦虑似乎缘于与生俱来的性格缺陷。生命像是被挖出了一个洞。当我们注意到它,往往已经为时已晚,又对填满它无能为力。丹尼躲在强装出来的男子气概后面被自卑侵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痛恨着自己;艾米戴着她的八角形眼镜,在悠长的特写镜头下,小心翼翼地遮掩着由自我厌恶和内疚引发的焦躁。 他们分别尝试过各种方法摆脱沉沦。比如一口气吃四个鸡腿汉堡;浸泡在教会里放声歌唱;做心理咨询和冥想;甚至尝试出轨,偷情。所有自救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丹尼想用烧烤架制造的一氧化碳杀死自己,而艾米则爱上手枪光滑的表面。在数不清的暗算和挑衅的过程中,艾米和丹尼两人隐约感知到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我们被带回到他们各自成长经历中的几个时刻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不仅表明他们的低落情绪源自固有性格,而且他们的原生家庭也都未能提供及时、有益的帮助。 东亚传统文化造成的代际创伤 东亚传统道德的核心是服从、孝顺和忠诚,宣扬隐忍和内敛。一些本应即时宣泄的情绪被积压在心里,发酵成有害的自责。父母表达爱的方式是希望子女可以按照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生活,并时刻提醒子女铭记自己做出的牺牲。在东亚文化中,家庭成员彼此捆绑得如此紧密,但每个人的内心却往往十分压抑。人们在无休止的内耗中把自己掏空,空虚和孤独孕育而生。 我们熟知的这些影视作品中的代际创伤,本质是东亚裔移民二代不得不面对的自我认同感危机,也是更大的、困扰整个移民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的特殊部分。成长于两种文化之间狭窄的交汇处,二代移民不得不在坚守本民族传统价值观的父母和有更多认同感的生长环境之间做出选择,但不论怎么选,从两边获得的更多都是负面反馈。这又回到《摘金奇缘》中瑞秋妈妈对瑞秋讲那段话的情景。但瑞秋不是真的“灰姑娘”,她的妈妈还是一位经济学教授,这意味着她们的状况已经缓和很多。而更多东亚裔移民母亲是像杨紫琼在《瞬息全宇宙》里的样子:爱被掩埋在冷漠之下,喜欢批评,不愿表扬,也不道歉。 记得在《瞬息全宇宙》的尾声,母亲通过对女儿的一段绵长的爱的独白来救赎自己。但它仍是以“你越来越胖了”开始的,也并不包括“我爱你”。这表明它吸收了美式家庭教育中的一些观念,但仍有许多保留。在同年另一部影片——收获很多欢声笑语的加拿大华人家庭动画片《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中,也有类似的桥段。主角小女孩的妈妈最后讲出“我很抱歉”几个字,华裔网民调侃道:“对亚洲人来说,那是最不现实的部分”。 《怒呛人生》中的艾米 在《怒呛人生》中,代际创伤的和解没有如期而至。艾米两年来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很快就滑落到话不投机的尴尬境地。她讽刺地说,她不希望像父母对她那样,毁掉自己的女儿朱妮(June)。 父亲很沮丧地驳斥她:“你表现得好像我们很邪恶。我们曾经做过什么,嗯?”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艾米的话并非完全是对他们的指责,而更多的是对东亚文化那种十分压抑、却又无法被准确描述的力量,做出有气无力的呐喊。 我们或许会反问,如果这个传统注定源源不断,一代又一代地传递负面影响,那为什么不试图抛弃它呢?影片中关于丹尼的代际伤害或许能视作一种解释。当丹尼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把父母从韩国重新接回美国,我们与他一起在机场的停车场分享了一个温柔的时刻。丹尼的父母把他拉到怀里,三人拥抱在一起。他的父亲先用韩语,然后用英语又讲了一遍:“我们为你感到骄傲,丹尼。非常谢谢你。” 这是丹尼渴望已久的温暖团聚,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是对他坚持拒绝做“香蕉人”的奖励。但《怒呛人生》立刻就破坏了这份美好。当他们来到丹尼为父母建造的房子时,它已经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随后丹尼的反应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愤怒源自缺乏安全感和孤独,而这不能全怪罪于代际创伤。综合艾米和丹尼两个人物,我们会发现,所谓代际创伤可以被解释为移民二代在自己作为少数群体的环境里所感受到的受挫感,他们也无法从与父母交流的传统模式中获得有益的抚慰。《怒呛人生》似乎在说,能让伤痕不再加深的唯一方法,就是放弃“幻想”,寻找自我认同的其他动力。 从羞耻感中获得解脱 在找到引发愤怒的真正原因后,影片还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案”。艾米和丹尼开着豪华轿车相互冲撞,在比约克的名曲《一切充满爱》(All Is Full of Love)的伴奏下并肩冲下悬崖。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两人又在荒野中相遇。争斗进入白热化的肉搏,直到大自然给了他们应有的惩罚,强迫他们在幻觉中回忆过去,刨出仇恨扎入灵魂的根系。有毒的梅子带来教训,也给予疗愈,使他们在幻觉中做到了“换位思考”。两人终于能够感受到对方愤怒的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心。影片在此试图打破东亚传统文化的另一个顽疾:羞耻感。 “如果别人知道艾米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爱她了。”小时候的艾米幻想出来的妖怪如此说道。《怒呛人生》中的每个人都在不确定性和空虚的瘴气中求生。他们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无条件的爱,身为移民二代也很难从社会中获得直接支持,因而陷入被审视、自责,自我怀疑、恐惧,乃至羞愧的循环中。这就是精神病学家米歇尔·巴林特(Michael Balint,1896-1970)指出的“基本错误”(The Basic Fault),即早期生活关系中爱的缺失。《怒呛人生》表现的正是,处在“基本错误”所导致的一连串后果中的人,也必定无法以富有同情心的慷慨的态度去对待其他人。羞耻感在慢慢毒杀宿主的同时,也会攻击所有它认为触怒了自己的对象。 然而,如果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而不是别人身上,或许情况总能有所好转。不论是因为自身性格缺陷,还是由于文化基因的桎梏,再或者因为环境的不利,解脱抑郁的方法都只有学会放过自己,并尝试与他人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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