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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内秘闻|《红楼梦》跟片记(1-10未完)

作者:宁娜 (由于作者账号原因无法上传,因此作者找到本人,本人帮助作者上传到组内。) ●以下是正文: ●电影学院的学妹写的小编: 电视剧87版《红楼梦》被认为是无法超越的经典之作,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宁娜却执着地爱着不是太 “有名” 的北影版《红楼梦》,在她眼里,谢铁骊导演的这部超长版《红楼梦》不但见证了电影与电视的一场没有硝烟的 “战争” ,还是她心中一个痛。作为电影人的她伤心得看到,这场大战后,电影《红楼梦》惨败收场,从此中国的电影业也一蹶不振。她希望能把她经历过的 “影事” 点滴如实地书写下来,因为她害怕经典被人从此遗忘...... ●背景资料: 一九八六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正式拍摄电影《红楼梦》。 除了投巨资建造 “大观园” 和 “宁国府” 外,选演员的规模更属史无前例。不但锁定刘晓庆、赵丽蓉、丁岚等大腕,还在全国范围广招俊男美女,历时五年的时间选定片中一百多个人物。剧组还八下江南拍摄外景。整部影片以其细腻的手法、壮观的场景和强大的演员阵容创下当年大片之先河。 历时三年的艰苦摄制终以破纪录的投资,拍成全长七百三十五分钟的中国最长电影巨著--《红楼梦》。 那年月电影的境况很不妙:竞争对手电视卷走了大批应该进影院的观众,后来又拍连续剧争地盘,搞得电影元气大伤。当惯了老大的电影从骨子里瞧不上电视。看了电视剧《红楼梦》,电影笑了:“连环画” 嘛,咋能是艺术呢? 岂料,亿万观众不仅把连续剧当艺术,居然还爱煞!那一曲《枉凝眉》如泣如诉如悲啼,大街小巷如醉如狂如痴迷,报纸电台如歌如颂如赞礼,一下子就哗啦啦地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过,电影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有信心拨乱反正。影视大战,不可不看。 开始人家以为咱是男的,说剧组都是漂亮小姑娘,不要男生来捣乱。再说剧组从来没有接待过啥跟片实习生。我后来亲自打电话,强调全部费用自掏腰包,又搬出导师和推荐我的几位电影老前辈的大名,这下事情搞定了。出门前老公塞给我一条大方素雅的连衣裙,叮嘱注意形象,《红楼》剧组是满台美人的地方,不要蓬头鬼似的破坏集体“容”誉! 电影《红楼梦》要拍成系列片,六部(八集),耗时三年。是当时中国电影有史以来最大的制作工程。据说,剧组已经在北影厂里盖了 “荣宁二府“ 和 ”荣宁街”;在北京宣武区建的 “大观园” 和河北正定的 “贾府” 投了资;全厂倾巢而出,倾其所能,摆出倾家荡产决一死战的架式,在老厂长汪洋和总导演谢铁骊的带领下全力以赴。可惜等剧本写好、演员选好、班子搭好、服装道具准备好,得,电视剧抢先出来了!北影银子花了、演员合同签了、骑虎难下了……不过,谁笑到最后还难说。 很快,我在剧组挂上了号。这下我可要好好地看制片怎样组织安排;导演怎样艺术把关;演员怎样打造人物;摄影、美工、道具、化妆怎样协调合作。一句话:电影如何创造艺术。 赵导和众人看到鸟笼眉开眼笑:买来啦?大李一掀蓝布:哇,一对鸳鸯!一只文彩炫耀,毛色由黑、红、绿、蓝四种色块组成,翅膀带着金边,要说鸳鸯这么漂亮那卖家确实有资格牛气。赵导一拍大腿道:“下午咱们就拍沁芳桥下鸳鸯戏水”。她说动物和小孩子的戏是最难拍的,一切全靠运气。动物的戏为啥难拍? 因为它们行动不听指挥。咱不懂兽言鸟语,没法沟通,更没法讲道理。我记得电视剧《红楼梦》里有一集说的是姑娘们走的走,嫁的嫁,园子颓败凄凉。宝玉看到乌鸦在扶栏上啄散落的食物。本来是场凄凄惨惨的好戏,可惜那镜头里的乌鸦没有啄食,而是低着头,使劲啄那系在它脚上的细绳。看来拍此戏时运气不佳,所以只好无奈地把乌鸦捆绑了演出。儿童戏也是个大难点。我曾看到八一厂的摄制组让俩四岁的小屁孩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小男孩根本不站在指定位置,到处跑,跑出一头汗手一擦,立马成了小花脸。化妆师在后面追着跑,又是洗脸,又是补妆。小女孩好端端地哭起来,一擦泪,又一花脸。直到太阳下山光线不对了,剧组才一事无成地收工。 现在轮到咱碰运气了。绕过山石飞瀑,朱柱粉墙,我们一行来到沁芳桥畔。那里,总导演谢铁骊正坐着沉思。片场上的谢铁骊注意力高度集中,表情严肃,没人敢去打搅。他见到我微微点头,我也微笑回礼。谢导看到鸳鸯后便交代:戏水的鸳鸯在前景的池塘里,黛玉在后景的小桥边。这个镜头难度颇高,时间和角度都得掌握好。一声令下,摄影师立刻忙开了:架机器,试光线,调角度,折腾了大半个小时。 林黛玉(陶慧敏)款款入场,她下着水蓝色细褶长裙,上身一件立领珍珠扣月白束袖衫;外罩深蓝衣襟粉白绣花淡蓝坎肩;白色围腰上挂着粉红丝绦结的梅花扣;另一端坠着青白色玉珮和穗子;发际左侧是细珠缀成的一只长尾蓝翠鸟,嘴里吐下几串流苏;右侧几朵乳白和雪青色玉兰;青玉瓜叶形耳坠,娴静优雅之极。她在桥边站好了位,众人守着一池碧水静候。 鸟笼拎到池塘边,笼门打开,俩鸳鸯却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死活不肯下水。大李拿了根小棍儿轻轻地推,鸳鸯们在笼里躲了几圈,又挤在一起把头埋在一处。谢导让围着看热闹的人都暂时回避,别在池塘边呆着,要给鸳鸯们一些时间慢慢消除紧张情绪。可是等了许久还是毫无动静。大李只好又用小棍儿推。突然,一只鸳鸯“扑噜噜”奔出去一头栽到水里,另一只也紧跟着扑了出去。大伙刚想高兴,只见它俩又 “扑噜噜” 地一头扎进了湖边假山石的石缝里! 这下乱了套,连林妹妹都着了慌。这组假山石结构复杂,石缝很多,鸳鸯们毫无踪影。大伙找来手电筒,爬上爬下地往石缝里乱照,折腾了半天,总算发现某条石头缝的深处有个小尾巴在惊恐地抖动。剧组还真是经验丰富,马上有人拿来了竹竿,劈劈啪啪一顿乱敲,企图 “敲石震鸟”。一只鸳鸯受不住,可怜巴巴地逃出来了。它看看岸上都是人,无可奈何地下了水。另一只五彩的却怎么都不出来。看又看不见,够又够不着,大家伙儿也不敢再敲了,生怕把刚敲出来的一只又给吓回去。这时,有人建议往石头缝里泼水,希望鸳鸯在里面熬不住撤出来。倒是只泼了一下水,鸳鸯就出来了,不过,是肚皮朝天漂出来的。牺牲啦?!大李顿时气了个倒仰:十八块没听见响儿!没了! “再买?” 大李一脸苦相。“难找不说,即便再找到人家也不给配单只啊!” 最后谢导决定先将孤零零的游水鸳鸯拍下备用,万一以后一只都没了呢。于是,摄影师将鸳鸯拍下后,我们的大队人马移师潇湘馆。 我朝那只鸳鸯频频回首,这个水池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剧组也没有精力去管它。失去同伴的小东西很快会被忧伤和饥饿击垮的…… ●(三)造“假”亦认真 走过青青翠竹夹着的一条石甬路,穿过曲廊,我们来到 “凤尾森森,茜纱映绿” 的潇湘馆。赵导和谢导要在这里为未来几天的戏做准备。 屋里,工作人员正忙着安置石头盆景、瓶花、古鼎等装饰品,还在为床几椅案作进一步的装饰。只见黛玉的书桌摆上了精巧的烛台、小小的香炉、笔架,还有各色笔墨纸砚。林妹妹 “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书断然是少不了的,书架上的书格里码满旧书和古籍,看上去真真像刘姥姥说的 “书房” 了。几个年轻人站在椅子上往窗子上贴霞影纱,又忙着在门和床上挂起素雅的缎子帐幔。很快,屋子里就塞得满满当当,一下子显得有了人气,颇有几分小姐闺房的模样了。 场记将书的摆放顺序和笔架烛台的位置一一做了记录,还画了图。不要小看这个工作, 这是为了电影画面衔接的连续性和真实性,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屋里的东西在各个场景出现的时候准确无误。后来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响,运来的是一架大型的贝雕屏风。赵导告诉大家这是借来的,搬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碰坏了。我仔细地瞧了瞧,屏风上一朵朵菊花争奇斗艳,雕刻精美,看上去流光溢彩, 华贵非常。“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开花为底迟?” 选这样的一架屏风放在黛玉屋里,应该是基于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可就是让人觉得有些太过奢华了。 我问赵导,“这得多少钱哪,干嘛不用普通点的双面绣之类的?” 赵导告诉我,“钟鸣鼎食” 的贵族之家,所用器具自然是奢华无比的,就算是假的也不可马虎,只有贝雕的气派才配得上黛玉的大家闺秀身份。我赶快与 “菊花赋诗夺魁首” 的林潇湘在屏风前合了影。这还不算什么,据说凤姐屋里的摆设就象个小型的故宫珍宝馆,真能把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看得目瞪口呆。可惜我未能亲眼目睹,不过,后来我在电影里见了, 果然是名不虚传,各样用具都是精挑细选。 谢导把潇湘馆的整体设置瞧了又瞧,还是觉得不够完美, 他建议为黛玉再添一两件古朴的器皿。谢导的这句话,可把大李忙坏了。一连几天,他都在忙忙叨叨地摆弄买来的六个矮墩墩的、土里土气的玻璃罐儿。我问要干什么,他神神秘秘地说是做个东西。 有一天,他熬了一锅浅绿色的蜡,然后试图把罐子放进锅里,让罐子的表面均匀地镀上一层蜡。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罐子受热后,太烫了,根本抓不住,不是滑进了锅里,就是受热不匀直接爆裂了。第一批罐子全部报销后,大李常常发愣、作沉思状。后来,大李偶尔在厨房里看到师傅用一种撑子撑住汤罐内壁,然后把汤罐从滚烫的蒸锅里稳稳当当地拎出来,由此大受启发。大李立马又去买了一批罐儿,借来汤撑子继续努力。这回倒是进展不少,撑是撑住了,但是蜡到处滴滴嗒嗒,横竖滚不均匀。经过认真的思索,大李把预热后的玻璃罐用长把撑子撑住,沾上蜡后离锅快速旋转直到冷却,这回真的成功了。 那天,大李小心翼翼地一手撑着他的宝贝罐子,一手悬腕,用火柴棍在罐口一笔一划,仔仔细细 “刻” 下一圈万字花。我看得眼睛不敢眨,大气不敢出,生怕惹他出错,前功尽弃。刻完后,大李又点燃打火机,离得远远的燎,把刻花时产生的细蜡末慢慢融掉。嘿,这下子绝了!只见灯光下,罐子晶莹泛绿,古色古香,摇身一变,成了一件精美可爱的薄胎 “玉器” 啦!该 “玉器” 立刻被放到了潇湘馆的案几上,为林妹妹读诗书、论旧文添光彩。 谢导的影片风格以真实、细腻、诗意著称,他的电影《红楼梦》力求尊重原著,让所有细节向故事发生的时代靠拢。为此,剧组个个造 “假” 忙。 苏州工艺美术制品厂送来两块 “通灵宝玉” 让导演过目。当然都是塑料的,但是抛光不错,有玉石的莹润感和亮汪汪的 “水头” 。一块颜色鲜亮些,上面的 “莫失莫忘” 是金色纂字,一摸还掉金粉儿;另一块颜色古朴温和,字是暗色,隐在玉中。大家一致投票第二块,认为它含蓄稳重。于是谢导传令: 请串上红穗子做六块来。干嘛要这么多?赵导解释说,那个宝玉可是动不动就要摔玉砸玉的,得多备下几块,坏了有替换。 我们屋的小赵天天在做针线,先是把 “锦被” 厚的拆了改薄的,因为夏天来了;后来又给几块旧 “诗帕” 绞边。这是因为 “诗帕” 要用来写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那首诗,有特写镜头,不可随便用缝纫机轧了来蒙混;有时还见她灵巧地飞针走线绣香袋儿荷包啥的。她讲,曾奉谢导之命,用丝线缠了个精美香包,后来香包算晴雯做的,还被 “放” 到了一个特写镜头下面。我告诉她,这是为补裘埋的伏笔,草蛇灰线。一天,她特意从道剧组拿来了蒋玉菡和宝玉互换的大红和葱绿汗巾给我看,我啧啧赞叹其绣工精湛。红楼小姐们通晓琴棋诗画,书史百家;丫鬟们拿手女红针黹,刺绣挑花。剧组里行当齐全,个个能工巧匠。一日,我跟小赵打趣,问“绣春囊”可是她的手艺,见她一脸茫然就打住没再问。 杭州戏校的杜老师是做头饰的专家。她说发式要配合服饰,要根据人物的年龄、性格来变化。一般来说,年轻女孩梳辫子,媳妇和女管家盘头发,结发髻。例如小红,梳两条系红头绳的长梢小辫,发际双侧各缀红花两朵,暗喻小红;紫鹃的色调是淡紫,头上淡紫的花,身上淡紫的裙,体现人物的 “慧” 字。莺儿以金色黄色为主,扣上她的名字-- “黄金莺”。这些视觉造型同时也起到帮助观众记住人物的作用。性格活泼的湘云衣服色彩明丽,头发束得高高,上面还有个俏丽的发环;而黛玉着装淡雅,头发造型朴实,显出人物的文静和内向。凤姐则从头发到装束都是艳丽华贵张扬,看着就热闹。 ●(四)红楼女儿谱 每到吃饭的时候,餐厅便成了一道风景线。还带着戏妆的演员们陆续前来入席,个个如花似玉,美丽动人,频频引起围观。那时候,剧组的伙食标准很高,一桌八菜一汤,有清蒸鱼、水晶虾仁、素什锦、双冬菜胆、凤爪汤等等,但让我纳闷的是,都是些清淡的菜色,没有什么麻辣的口味,而且整个剧组居然众口一调,全吃清淡菜,干重活的小伙子也不例外。这可真是奇怪了,莫非有啥玄机?后来我听杜老师讲,伙食吃清淡些,姑娘们才不会因拍戏紧张而上火。 这帮红楼女儿啊,脸蛋儿太重要啦,要是哪个 “钗” 脸上起个包儿,剧组弄不好都得为此停工,非等着包儿消下去了才能重新开始拍戏。我听了咂舌,难怪剧组在伙食上如此讲究,咱拍电影的人都知道,剧组耽误一天,那开销可是了不得的。 我们这阵子拍的全是女儿戏:晴雯撕扇、宝钗扑蝶、闭门羹、题诗帕、小红和坠儿私语、宝玉挨打后钗黛探视等。男角只有一个——贾宝玉,不过,这也是个真的“假”宝玉,是由上海虹口越剧团的女孩夏菁反串的。咱中国这么大,难道就找不出个男的宝玉么?非得找个大姑娘来反串?面对疑问,赵导讲,书上写的宝玉是这般模样:“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如此相貌和气质恐怕男孩子很难具备。另外,书上芦雪亭争联即景诗一段里,连贾母都把宝玉错认成女孩儿,可见这位小爷是很有些脂粉气的。再者,仔细研究一下电影史上几部重要的《红楼梦》,会发现女宝玉还不少呢,我知道的就有袁美云(1944),徐玉兰(1962)和林青霞(1977)嘛。 我仔细打量过夏菁,她眉眼秀气,眸子明亮,皮肤好得出奇,整个人水晶般清澈,白璧无瑕,真真是漂亮极了。 当初为了找林妹妹,剧组费了老大劲儿。这位被称为 "世外仙姝" 的林黛玉气质极为独特,谢导挑了许久都没遇上满意的。最早发现一位姑娘眉眼儿极象书中所描写的黛玉,可惜个儿太高,只好放弃。后来又看好一位,可是这姑娘还没等剧组谈定呢,就私自跑去拉了个双眼皮,这下子全砸了,只好重新再选。影片中那个演了妙玉的何赛飞曾经一度也是林妹妹的人选。后来,千挑万选,终于选定了现在的这个林妹妹,她便是来自浙江越剧院小百花剧团的陶慧敏,这可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就连挑剔的化妆师也找不出她面貌上的缺点。她娴静、羞涩、美丽,皮肤粉嫩,眉间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颇有 “花照水,风扶柳” 的黛玉神韵。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股子书卷气,很符合林黛玉的气质。然而,她扮演林妹妹的缺点是:鼻子有点洋气,眼睛太圆了,脸型不是鹅蛋脸,不如 “天生一个林妹妹” 的陈晓旭古典。尽管我私下里还是以为她比陈晓旭漂亮许多,然而谢导坦言,为了求得观众的认同,只得让化妆师尽量把陶慧敏的眼睛往细长里画,这么着给她多几分古典味道。 晚饭后的剧组热闹非凡。一群红楼女儿们在草地上嘻嘻哈哈。宝玉有时在练走路,男孩一般端着肩膀迈着大步;有时则看见 “他” 同黛玉在一起又追又跑,你抓我挠,打打闹闹,这是在做导演布置的功课,培养两小无猜的感情。莺儿是京剧演员,京剧演员走路要踩着鼓点,经年累月的训练使得她一看到镜头就习惯性地 “锵锵锵” 迈步子。谢导也要她练走路,甩掉舞台上固定的程式化表演,“三分舞台,七分生活”。来自某文工团的小红和从上海一家商场选来的坠儿总是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背台词。 昆剧团的台柱袭人(邢金莎)爱说爱笑爱调侃:“我们昆曲是百戏之祖,唱词华丽高雅。学起来很难的,喏,要这样边唱边做边舞,声音还得丝毫不受影响(这袭人果然厉害,边唱边舞边鹞子翻身还不带喘气的)。以前我们戏校隔壁是越剧团,两边都在学戏。我们这边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西厢记》)她们那边正好唱什么 ‘阿林是我个手心肉儿,媳妇大娘侬是我个手背肉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儿,老太婆舍勿得那啊(你们)两块肉儿。’(《碧玉簪》)害得我们 ‘轰’ 地全体笑倒,课也没法上了。”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唱越剧的晴雯、麝月、林妹妹等立刻反击:“阿拉的《红楼梦》唱词也象诗一样的!” 于是,有人开始唱起越剧红楼梦的经典段落《葬花》:“绕绿堤, 拂柳丝, 穿过花径; 听何处, 哀怨笛, 风送声声…” 我曾考问宝玉,让她讲出自己屋里有哪些丫环,结果她想了老半天,只说出来袭人、晴雯、麝月三个。我有些吃惊,但后来很快发现那个小红甚至连自己是哪个屋的丫头都不知道,更别提那段让她飞上高枝的、被凤姐盛赞 “口角剪断” 的绕口令了。这些小演员都能看《红楼梦》原著吗?我怀疑地问赵导,她只是摇头。剧组这些 “女儿们” 能读原著的只有马晓晴,而且读得头头是道。马晓晴的聪明和鬼精灵在影圈早有耳闻,她能读原著我不吃惊。“那其他人呢? ” “其他的都是听听故事,看看连环画。” 赵导无奈地说。当然,演戏来讲,姜还是老的辣。记得评剧《花为媒》里的 “阮妈” 赵丽蓉吗?她就是个老戏骨。赵丽蓉文化不高,看不懂《红楼梦》的原著,但是她一遍遍地看小人书,仔细琢磨刘姥姥的性格特点,结果人物细致入微,演得特出彩:她把手放在板儿的头顶上,那孩子被她 “掌控” 得溜溜转。饰演元春的老演员李秀明在拍省亲戏时,情感真切,惹得整个剧组陪她哭成一片。老演员林默予所饰演的贾母那叫一个大家气派,她的表演极富层次感,很会用眼睛,在展现人物的复杂性方面十分老道。 一部《红楼梦》拍下来,导演谢铁骊为剧组发掘出了一批绝色美女。头一号美女非 “黛玉” 陶慧敏莫属,“玉精神,花模样”。何晴(秦可卿)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何赛飞(妙玉)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晴雯的扮演者李勇勇也来自浙江越剧院小百花剧团,伶俐标致,堪称荣国府第一美丫环。麝月清秀可人,小红干净俏丽,卸了妆的夏菁唇红齿白,晶莹剔透。宝钗(傅艺伟)艳冠群芳,李纨(邢红)让人想到一句歌词——美丽又大方。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的剧组成了探 “美” 胜地,招来三天一拨五天一批的观 “美” 团。 当地文化界及其部门单位找了各种由头来剧组 “慰问”。那时,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走在前头的秘书手托一只西瓜,后面跟着一干摇扇子的领导,随便转一圈后就要求见演员。见了宝黛不算,还要见三春,见了金钗还要见银钗,如果某钗正拍戏,那就坐着等,整个一副不见不散的架式。往往要到把大小丫环也一网打尽,过够眼瘾,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如此 “慰问” 既影响拍摄工作又是沉重的精神负担。可是剧组得罪不起土地爷,只得打叠起精神硬着头皮来接待招待。 ●(五)剧组的烦恼 套句《红楼梦》中凤姐的话说 “大有大的难处”,如此庞大的剧组本来就树大招风,再加上天不时地不利的,热闹外表的里面乃是愁城一座。 大观园不久就全部对游客开放了,剧组的拍戏任务也日益繁重。每天不是潇湘馆就是怡红院被用绳子圈起来,挂上 “闲人免入” 的牌子。此举引起广大游客的强烈不满。公园管理处倒是挺美的,既收剧组的租金又收旅游门票,落个两头赚。每当出现闹退票的风波,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和稀泥,或是听之任之无所作为。 这天,一大批游人将潇湘馆围了个水泄不通:“阿拉千里迢迢跑来看林妹妹住的地方,为啥圈起来不让进?” “《红楼梦》不是拍好了电视台都播了吗?怎么还要拍?” “我们花钱买了票,不让看风景那就得让我们看拍电影!” 一大群人唧唧呱呱吵闹不休,然后拼命往里涌。我和几个工作人员赶快组织起来到门外维持秩序,反复解释后终于求得谅解。 一个闷热的夜晚,剧组正在怡红院门口拍戏。我从未看过拍夜戏,很是兴奋。剧中,晴雯和碧痕拌了嘴,情绪很坏,加上宝姐姐棋兴正浓,很晚还不走,黛玉此时敲门,恰好撞到晴雯的气头上,吃了闭门羹。我们要拍林妹妹的特写镜头“气怔在门外”,然后拍她退到墙角边花荫下正独自悲切,却看到宝玉开门出来送宝钗。灯光师刚把夜光灯架起来,大批蛾子就如空战中的轰炸机群一般逐光而来。我们马上投入战斗,挥舞着扇子、报纸、衣服等大力驱赶,闹得个个汗如雨下, 气喘吁吁。摄影师则聚精会神,时刻准备抓没蛾子的空挡抢拍。喷了一通杀虫水后,一切终于安静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完成了特写。可就在这时,有人看到黛玉的簪子上站着一只大蛾子,纹丝不动!唉,又是一切重来。 电影开拍快一年了, 还是有后台很硬的 “林妹妹”、“宝姐姐” 等不请自来。剧组为此烦恼不堪。某天,来了位刚生了宝宝,肚皮松松垮垮尚未恢复身材的 “林妹妹”。剧组无奈地再次重申: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有人选了,实在塞不进人了。对方倒是深明大义,说只要能上银幕露露脸就行。赵导只得差人去翻书,看看贾母的丫环中是否还有空额,最后总算是给找了个翡翠、玻璃啥的敷衍过去了。 不该来的不断来,不该走的非得走。戏演得挺不错的袭人要嫁去香港了。男方一次次催婚,剧组也一次次挽留,为她办理延期赴港手续,这会子到了非放人不可的时候了。虽说婚姻大事外人不宜置评,但看到又青春又漂亮的二十岁小姑娘嫁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心里却仍然觉得惋惜。那时香港尚未回归,赴港就等于出国。我问赵导,“袭人还回来吗?” 回答是沉默。影片才拍到三分之一,剧组必须立刻物色新人选,烦恼和头疼可想而知。雪上加霜的是,黛玉的首席丫环紫鹃扮演者关炜因故也要离开。调换重要角色,不仅观众会被搞晕,对影片来说亦非吉兆。我们只好拼命抢拍袭人和紫鹃的戏,想在她们离开前把第二部结束。那段日子可谓愁肠百结。 偏在这时候,可恶的大观园为助游兴竟然在大喇叭里放起了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凭心而论,那音乐写得真棒,满腔惆怅,无限感慨,绕梁三日不绝不散。可实在放得不是时候,太破坏创作情绪了。为此,剧组又去交涉,总算双方妥协,在拍戏的时候暂时不放。 终于,袭人的戏还剩最后一场, 可那是与凤姐的戏。为节约时间,导演分出一支人马奔赴云南去拍树木花草、鸟兽虫鱼等用来渲染情绪、制造气氛、表达诗意的空镜头。其余人几乎停工,死等刘晓庆。 整个剧组中我最关注的人物——刘晓庆演的凤姐一直缺席。她的戏已积压了一大堆。刘晓庆的压力太大了,所有人都瞪着眼看她是否能演过电视剧《红楼梦》中光彩照人的 “凤姐” 邓婕。刘晓庆跨着几个剧组,她是陈国军导演的《大清炮队》里的 “冯玉舒”,又是《北国红豆》组的 “鲁雪芝”,现在正在北方等天降大雪。“刘晓庆什么时候能来?” 是剧组内外一致关心的问题。 ●(六)“凤姐” 刘晓庆 刘晓庆到的那天是中午,阳光灿烂的餐厅好象突然发生日蚀,一下子暗了天--那是因为落地玻璃窗上扒了三层人,瞪大的眼睛们一齐聚焦背对着窗户吃饭的刘晓庆。屋内,剧组里的小伙子们全都充当了临时护卫保镖,把刘晓庆的桌子团团围住,不让闲人靠近。当名女人真是难,吃个饭也不得安生。 刘晓庆是八十年代最耀眼的电影巨星。她曾于一九八七、一九八八、一九八九连续三年摘得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奖(《芙蓉镇》、《原野》、《春桃》),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获电影奖项最多的女演员。刘晓庆以石破天惊、敢为人先著称,在那个年月可谓风华绝代。 刘晓庆公开宣称她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我当时不以为然,直到我看到她在《原野》中的表演。《原野》拍完因审查未通过而被禁映(1988年解禁),有关该片的种种谣言和传言铺天盖地。一九八二年,在影片进库封存之前我有幸看到最后一场。看后被深深震撼:刘晓庆原来是这么出色的演员!当时的一线女演员中,性格亮烈开朗名气冲天的刘晓庆确实是凤姐这个人物的首选。我认为凭演技、水平和经验,她都可能演出一个 “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 的王熙凤。 刘晓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餐厅,不知去向。我后来在怡红院的过道间里无意中发现她正呼呼大睡。这个刘晓庆真能吃苦,把一件衣服扔在道具堆上,然后就脸冲着墙,躺在衣服上面睡着了。当然也是累狠了,不然这么硌人的地方能躺得下去? 同时我也为刘晓庆捏把汗: 在剧组之间奔波,多个角色不断切换,人又如此疲惫,她还能有精力仔细琢磨人物,演出一个 “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 的、不简单重复慈禧或金子的、超越电视剧中邓婕演的凤姐吗?正想着,一个游客往屋里探头:那是不是刘晓庆啊?你让她把面孔转过来让阿拉看看清爽好不好?我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刘晓庆怎么会躺在这儿?把人挡出去了。 不过, 听说对演凤姐刘晓庆本人倒是信心十足,放出的话透着狂气:“王扶林是什么导演?那是《敌营十八年》的导演;谢铁骊是什么导演?那是《早春二月》的导演!” 说到邓婕,刘晓庆认为她嫩得无法与自己相比。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很嚣张,不过,当年电影人对电视的态度确实是相当 “藐视” 的,用玉钏的话说,“让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那个电视剧《敌营十八年》,小屁孩儿都看出来的 “好人” 居然能在敌营 “潜伏” 十八年,怎一个 “傻” 字了得。王扶林筹拍《红楼梦》时可没少遭白眼和冷嘲热讽。谢铁骊的《早春二月》我少说看了三遍,在电影学院观摩分析该片时,每每为其精美流动的镜头所陶醉。今天再来看两部影视《红楼》,谢导依然宝刀不老,而王导的水平尚欠火侯。不过,刘晓庆对邓婕的评价我不赞同。我觉得邓婕是长江后浪。凤姐这个角色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她苦苦争取来的,必定会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去拼搏、去拿下的。而刘晓庆的凤姐则是剧组找上门的,是求她帮忙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演出心态。此外,邓婕在年龄上占尽了优势。 杜老师凌晨三点就起床去化妆室给刘晓庆做头饰。早七点回来吃早餐时说还没弄好呢,要等撑平脸上细纹的胶干了才能开始搞头发。二十六岁的邓婕演十九岁的王熙凤要得心应手得多,青春活力是原生态的,是自然散发自然展现的;而三十多岁的刘晓庆却要靠化妆靠演技来把 “年轻” 努力 “表现” 出来,难度太大了。 我很想找个机会同刘晓庆聊几句,听听她对凤姐这个人物的表演设想。凤姐是全剧的灵魂人物之一,十二钗里最牛的一个。如果刘晓庆不能 “立新功”,那必定只能 “吃老本” 了。而吃老本表演就失败了。可惜我始终没有胆量开口。几个月前,刘晓庆因恋情曝光负气出走,剧组好不容易才把人劝回来。现在大家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她。她要是生气不干了,剧组就 “忽喇喇似大厦倾”,立马玩完。我只好去找赵导讨教,她讲,凤姐的表演设想是 “无时无刻不在演戏”。设想其实不错,非常切合凤姐这个人物的特点,刘晓庆也十分敬业。不过,她太想演好了,求胜心切,反而用力过猛,表演过度,眼神凌厉外露,脸变得太快,情感处理有些戏剧化、脸谱化。总之,凤姐的可爱动人处全不见,只剩下个纯粹的 “泼皮破落户” 了。 刘晓庆离开剧组去机场的那天,我同她一起回住地。从怡红院门口到停着的汽车也就是二十几米的距离,却不知打哪儿冒出大批游客,眨眼工夫即汇成滚滚追星洪流。我们只好象电影里 “让列宁同志先走” 那样,由几个棒小伙在前面奋力开道,我与两位男士英勇断后,把刘晓庆塞进后座后,我立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汽车一溜烟开跑了。 我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正打盹的刘晓庆,深深理解了她:做名女人真是难、难、难,难得连过普通的正常生活都成了奢望。 ●(七)演 “红楼一婆” 剧组的大本营在上海石化疗养院,占了整整两层楼,二十多个房间。我们的走道口放着一块小黑板,每天用漂亮的板书写着第二天需化妆的演员名单和时间,这是北影厂的优良传统。一天下午,我随便往那儿瞥了一眼,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宝、黛、钗、三春:(早)5:00 袭人、麝月、小红、坠儿、莺儿: 6:00 二婆子(宁娜、杜老师):6:30 哈! 我又惊又喜,立马飞奔回宿舍:“杜老师,明天咱俩化妆上戏! ” 剧中的龙套演员一般情况下都是就地取材,由工作人员客串的。我们屋的小赵就时不时地要放下针线活去演小丫环碧痕。一听说要演婆子,杜老师马上跑出去看小黑板,紧接着就到服装组找婆子服去了。婆子服已备好两件,一件衣襟带蓝花滚边的归了杜老师,一件白色衬里灰蓝滚边的给了我。杜老师是 “资深” 婆子,在凤姐手下听使唤,她打听了,还有台词呢。挨了打的宝玉想喝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凤姐令人去做,杜老师答应了个 “是” 字。我没有台词,是怡红院的上夜或扫地的婆子,当当背景、助助人气用的。我的镜头是当宝钗和莺儿拿着药来探望被打后的宝玉时和几个小丫头在怡红院门口聊天。就这我也够高兴的了,剧组的老师们真周到,不光让我看电影的制作过程,还想方设法提供机会让我 “深度参与”。 早六点半,我们坐到了化妆间里。杜老师一面自己化妆盘头发,一面还帮其他小演员梳辫子。我由北影厂的高级化妆师 “大范” --范青山老师打理。大范是全厂有名的好人,手艺精湛水平高,在全国化妆界有无数芬芳的桃李。大范盯着我的脸足看了三分钟,然后开始打粉底。我想我脸上需要 “修改” 和 “美化” 的地方一定很多,化妆师们往我脸上涂涂抹抹,擦擦弄弄,刷刷搞搞,花了将近一小时,前前后后一共上了六层粉! 这还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婆子佣人,“主子们” 还不知折腾成啥样哪。等把脸抹的溜光了,大范开始为我画眉毛、描眼线、上唇彩。化妆的过程太漫长了,我跟大范聊天唠唠嗑。“范老师,您在戏里串了个谁? ” “你猜。” “往哪儿猜?” “往老资格的里猜。” “老资格的...焦大?” “不,赖大。焦大不好,被塞一嘴马粪;赖大多好,体面的大管家,还配一媳妇--赖大家的。” 我们都笑了。 盘头发的时候,由于我是短发,头上没有多少资源可利用。化妆师们便推过来几大盒各式发团供使用,大的、小的、长的、圆的、扁的;盘成花的,卷成条的,束成辫的,应有尽有。我这才明白古装头是这么弄的: 有的发团被埋到我的头发下面,有的就直接用黑发卡别在我的头发上面,然后再加上假发髻和假刘海……等站到镜子前时,我根本不认得这位刚梳理好 “云鬓” 的古代美女是谁了。化妆就是厉害,只要略平头正脸的,处理一下,准成天生丽质的俏佳人。理完了云鬓这还没完,还得戴上头饰。北影厂真是财大气粗,光头饰就有好几大筐。金珠彩翠、银钿宝石、凤鸾鸟蝶、各色花卉,琳琅满目,挑得人眼晕头转。 我琢磨着,虽说贾家豪富,我一个婆子,珠光宝气总是有些不妥,还是戴几朵简单的花儿吧。红的不好,太艳了;黄的也不行,看上去像顶了一头油菜花儿。想了又想,配和衣服颜色相近的花基本没错。于是,我找了一枝蓝色的绢花,一枚蓝瓣黄蕊的珠花,杜老师又帮我选了一朵淡黄中间缀着一颗大珍珠的绒花。花插好后,就又开始找耳环。道具组一下子送来八十对一整版的耳钉、耳环、耳扣、耳坠让我挑,说看不上金的玉的镶嵌的还有别样的呢。我一心只想要书中尤三姐那样垂悬式的:人动起来,“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那画面...端的令人神往。我看中了两挂小树叶的,亮晶晶,十分精巧可爱。可惜,临到了儿才发现我根本没法戴:因为我没有扎耳朵眼儿!一声带惋惜的叹息后,换来三副颜色样式很古老、快生锈的耳钳子。我勉强挑了一对金属的有坠儿的拧上了。 第三个问题是地上人影的处理。“宝姑娘来了” 本来仅仅是个交代性的镜头,按常规的思路来拍可能流于简单枯燥。谢导不愧为大家,他把诗情画意揉进朴实的叙事中,利用自然光影使画面充满美感。可恨那天多云,太阳在云里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地上的影子也一时儿有一时儿无。反复的折腾闹到了下午四点半,眼看太阳要钻入西边厚厚的云彩,大家都着急起来。谢导请我们一起振作,抓紧时间。总算最后天公作美,吝惜地洒下了几缕阳光,任务顺利完成了。 ●(八)不当“谢雪芹” 谢铁骊才华横溢,是中国少见的能编又能导的艺术家。他那如诗如画的《早春二月》让我对他的电影 “手艺” 五迷三道。谢导太忙了,所以我在剧组的头两个星期基本是东张西望,东游西逛,学习也是没啥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 这一天,我正在怡红院的道具间里瞧新鲜,有人跑来说,谢导找我,有问题请教。找我?还请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地赶了去,看到谢导和摄影邹积勋老师在等我。“听讲你是学美国电影的,看过《莫扎特》(Amadeus,1984)吗?” 我点头,谢导很高兴。“你还记得里面那种古典的、油画似的影调吗?” 邹老师进到里屋,拿来一大摞装在摄影机镜头上的滤镜,在桌上把它们一个个摊开--滤镜是黄色系列的,颜色由浅到深。谢导又问:是金黄的、深黄的、土黄的还是黄里带一点红的?我羞愧万分:电影看是看了,那色调,好像是油灯照在土墙上的古铜色吧。邹老师和谢导反复问:是人工模拟的火光,还是完全自然的烛光?你读到过这方面的外文资料吗?……我被问傻了。当时看片没用心,压根没注意影调光线等电影元素。如今再怎么苦想,一切都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我暗骂自己没用,需要帮忙的时候一点都指望不上。我们仨把滤镜们在桌上移来移去,搞了各种排列组合,最终也未能试出西方油画的视觉效果。遗憾给我上了一课:我是到剧组来看门道的,学习机会难得,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对电影细节的关注能力和感受能力,也就是学术范儿们说的,“审美鉴赏力”,认认真真地看谢导怎样改编名著。 改编名著,按我的理解,和翻译名著一样,标准都是:信、达、雅。“信” 是忠于原著,“达” 是透彻理解,“雅” 是文采斐然。最高境界即:信于内容,达如其分,雅合风格。 可是,对于《红楼梦》来讲, 求其信已是大难矣。 谢导遇到的第一难是拍什么尾巴。前八十回没问题,但光有八十回没尾巴可不行,电影作品岂能是断臂维纳斯?后四十回虽备受争议,但是如果没有它,小说能否流传到今天都是问题。象87版电视剧那样,根据所谓红学研究成果,放胆畅想,踢开后四十回自己创作呢?红学各门各派,自己都打得不可开交,我们到底听谁的?另起炉灶标新立异的事谢导不能干。照拍百廿回程高本吧,又缺憾多多……谢铁骊最终选择了谨慎和慎重,对可能包含部分曹公残稿的后四十回进行 “扬弃”,取其精华,剔其糟粕,力图与前八十回接榫,将全剧引入浪漫诗情,始于太虚幻境,终于太虚幻境。他讲,要怀着对名著的崇敬站在曹雪芹的后面拍,不能自说自话当 “谢雪芹”。 第二难是取舍。即便是六部八集的系列巨片,容量终有限,很难装下红楼梦的全部意义,选择和裁剪不可避免。谢导砍掉了原著中许多的旁枝末节,把精力集中到讲好宝黛爱情故事和刻画贾府由盛到衰的社会悲剧上。 第三难是寻找符合曹公笔下的贾府和红楼女儿们的精神王国--大观园。按照书中的描述,府像是北方的王府,园却像南方的园林,二者很难统一。幸好80年代旅游业兴起,河北正定率先建了荣宁二府,北京上海也随后建了大观园。实地考察后发现,上海青浦大观园符合书中园林特点,而正定的荣宁二府房子太小,粗糙土气,不够贾家皇亲贵族的气派。谢导一咬牙一跺脚,花了三百万在北影厂里盖了古意盎然、建制规范的荣宁府和荣宁街,为了两边场景的转换衔接自然,在设计上还与青浦大观园接了轨。当刘姥姥走过一排排苏式漏窗,当红楼女儿穿过逶迤的曲廊小桥时,观众可以领略到步移景换、清雅秀丽的园林之美。 要想真实再现曹公笔下的贾府生活,两百多年的时代距离感很重要。为此,谢导在道具的选择和制作上狠下功夫。所有的生活用具: 铸铁熨斗,铜盂,铜盆,手炉,脚炉,烛台,香炉,茶具,食盒等等,件件做工精致,质地考究,经得起电影特写的考验。我在剧组四处溜达的时候碰巧欣赏到几件富时代特色的 “豪华” 日用品--带铜镜的两用铜盘,怡红院冬天取暖用的 “熏笼”,带保温焐子的茶壶,“渔翁渔婆” 故事里的活顶子斗笠。道剧组从绸布店挑来的料子也是远离现代生活的仓库古董,颜色古雅,图案古朴,一买来就下水处理做旧。新漆的雕花窗棂、新扎的花灯及穗子、新做的小姐丫鬟们的四季衣裳,甚至我帮着小赵用手工缝制的十几张绢帕子也统统拿去一块儿做了旧。我思忖,只有这样仔细才能确保故事的古色古香,厚重典雅,不会出现电视剧里时髦的高脚玻璃杯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崭新厨房那样的尴尬。一个诗礼簪缨之族,已赫赫扬扬百年,又不是爆发户,绝不可能到处是簇新的艳丽色彩。 谢导在摄影构图上也甚为考究,避免舞台剧或室内剧式的平面感,极力呈现贾府的真实空间。哪怕仅仅是拍室内的一角,背景里也必定有华贵的花瓶,盆景,玉雕等物为贾家的奢华打底色。谢导曾讲,他跟水华导演合作《林家铺子》(1959)的时候,水华的细致和缜密对他有很大影响。此外,我觉得,八十年代风靡的“纪实美学”也对谢导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有一天,我们在怡红院拍一场室内戏,视角是由内向外的。谢导看着镜头里的窗户讲,外面太 “空” 了,不真实。“ 窗外应该同时有人活动的,宝玉的院子大,得有人打扫卫生、管理花草,值班看院子。” 于是,我第二次跑龙套 -- 按谢导要求穿戴打扮了坐在室外的游廊上,而影子恰到好处地映在卧室的纱窗上。趁着上了妆,我抓机会与谢导在怡红院片场留下一张合影。 ●(九)“扑蝶” 与 “补裘” 这天,服装组的老师跑来叫大家去看傅艺伟的裙子-- 我们要拍 “宝钗扑蝶” 了。几天前,工匠师傅已将那个临水的 “滴翠亭” 的窗子打理好,确保正式拍摄时能顺利开合。小红和坠儿也去那儿排练过几回了。傅艺伟本身艳冠群芳,专门为她设计的白底彩绣折枝牡丹长裙非常漂亮,穿上它一路 “逶迤” 和扑蝶,必定赏心又悦目。 傅艺伟是个很有意思的演员。她先要反串宝玉,被谢导断然否决。确定演宝钗后,她读《红楼梦》原著时就划出所有宝钗部分来精读。读完后冷美人生气了:宝钗的戏太少了!外号 “小理论家” 的她找导演编剧去理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宝、钗、黛三位一体,缺谁也不行。没有宝钗的戏,我没办法展开人物的性格,宝黛爱情也决不会丰满!嚯,对人物如此深刻的体悟太难得了,听了这个段子后我对她顿生好感。 傅艺伟是与刘晓庆等前后到剧组的。“宝钗扑蝶” 的戏马上要拍了,却正赶上她胃痛。让她休息她要求克服困难上,谢导于是请她小心地量力而行。 道具老师们出发前仔细检查了要带去现场的东西: 扑蝶用的细折扇和擦汗的绣花手帕等。我看着宝钗的扇子有点犯疑惑,过去看过一些仕女画,还有电视剧,好像扑蝶都是用的团扇呀…赵导讲,原文是 “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所以应该是折扇。我不禁又关心起书中描述的那一双玉色蝴蝶来,“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大如团扇” 吔,这可到哪里去找? 如果蝴蝶个头太小,翅膀不够大,那根本就 “翩跹” 不起来…我们也象电视剧宝钗张莉那样, 用一连串儿戏剧动作没有蝴蝶地 “干扑” 吗?我把这疑问拿去问谢导。谢导与赵导相视而笑,曹公写了不少浪漫主义的东西,那么大的蝴蝶未必存在,但我们必须尊重原著,用特技做两只假的。“假的怎么 ‘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 呢?” 谢导问,“你看过越剧《梁祝》(范瑞娟袁雪芬版,1953)里的化蝶一场吗?那用特技做的双蝶双飞和演员的双人双舞不是很美的嘛。” 我遗憾地摇头,《梁祝》电影没看过,但62版越剧《红楼梦》中,一只蝴蝶从宝玉的扇下翩翩飞出…那个镜头我印象比较深刻。谢导笑道,“放心,干这个电影是有办法的。你耐心等,等到时候来厂里看我们的电影魔术。” 一个傍晚,我路过楼下的休息室,听到里面隐隐传出电视剧红楼梦的片头音乐。探头一瞧,老厂长汪洋一个人摇着扇子坐在电视机前。我打完招呼赶紧坐下当观众第二: 正播晴雯的戏-- “晴雯补裘”。 少时读红楼,这 “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的 “雀金裘” 曾引发我无限的遐想。史上真实的 “雀金裘” 应是 “机杼夺天工” 的江南造,曹公为了显其名贵稀罕,杜撰成 “哦啰斯” 产。据考,它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金线是利用纯金的延展性反复锤打,打成极薄极薄的金箔,再把金箔剪成极细极细的金线。先拿金线界出经纬底子,然后用孔雀绒绕在细蚕丝上分段扎好后(羽线)织在金底子上。成品 “雀金裘” 深翠花纹里金光浮动,华丽异常。 电视剧里那件 “雀金裘”,色彩张扬料子薄,毫无羽线的绒感。当然,此物忒具挑战性,可遇不可求,咱不苛求主要看表演。只见那晴雯用红红的长指甲从一大把粗粗的黑线中勾出一根, 穿进一颗粗针的针眼里。然后,就在多情婉转的 “晴雯歌” 中粗针大线上下走针,动作飞快地 “钉扣子”。这就是大观园 “针线王” 的神奇技艺? 我的失落失望化作了对谢导的期待期望。第二天下午,趁着剧组主创老师们在聊天,我抓机会请教谢导。谢导讲,他希望找到一块金线织底的、上有深色彩翠图案的呢子。为了找这块东西,剧组正恨不能上天入地。我问,如果最后实在、实在找不到怎么办?“有办法的,可以在一块呢子上加工图案嘛”。我问,会不会请个女红高手当替身给观众 “界线” 露两手呢?谢导闻言而笑,晴雯的补裘手艺是被曹公 “诗化” 了的,实拍的效果不会好。给观众留点美好的想象吧。谢导当场把自己对表演的设想给我们演了一遍: 我们不用 “羽线”,那个太复杂,我们用漂亮的、上镜的、好看的--金线。织补前,让一个演员,比如麝月,与晴雯一起拈一根假的、细极了的 “金线”,在手中搓捻;搓好两人拎起来这么迎着烛火一照,金线闪出一星金光--这个镜头用真线,光线得弄好。晴雯呢,病得七荤八素眼睛都模糊了穿不上针,麝月帮着穿针备好线(晴雯李勇勇和麝月俞红菲听到正讲自己下面要演的戏,立刻围拢过来)。我们让演员用优美的生活化的戏剧表演来完成。镜头呢,虚实相间,真真假假…… 谢导曾在电影学院的前身-- “表演艺术研究所” 当过三年教员,指导演员很有一套。看他翘着兰花指,对着 “针眼” 穿针引线,搞得生活气息这么浓郁,真是乐死人。 ●(十)诗心诠红楼 周汝昌说过,曹公 “以诗心察物,以诗笔画人,以诗境传神,以诗情写照。” 用电影镜头来捕捉和表现曹公的诗心,诗笔,诗境,诗情,这是拍《红楼梦》的又一个艰巨挑战。 影片的编剧是 “二谢”:谢逢松与谢铁骊。谢逢松老师是位诗人,国家一级编剧。他曾讲,“真实是电影的生命, 诗意是电影的灵魂。” 谢铁骊不仅擅长营造诗境,而且有双发现诗意的慧眼。“二谢” 携手,珠联璧合。 又是一个剧组的傍晚。皓月当空,碧天如洗。陶慧敏和几个小演员跑来,要我给她们讲几句 “外国话” 听听。陶慧敏好可爱,说自己长了这么大,从未听过 “外国话” 是什么样的。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好月亮,想起一首忘了出处的英文小诗: The moon is high, The sky is blue, And I am here, Where are you? (皓月当空,碧天如洗,吾已至此,君在何方?) 几个小演员一起问:“这说的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英文翻译的 ‘人约黄昏后’ 吧?” 正说笑,突然看到赵导在出外景的车前朝我招手: 你要不要去跟 “晴雯撕扇” ? 我连忙撇下众人跑过去,随她爬上车。 《红楼梦》中有很多独具风采的美妙篇章:黛玉葬花,宝钗扑蝶,美在形态,美在神态;宝玉乞梅,晴雯撕扇,美在情境,美在意境。87版电视剧在拍这些华彩段落的时候,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交待故事上,情景情境的艺术投入严重不足。拿 “晴雯撕扇” 来说吧,一张睡凳放在一丛芭蕉下,上放两块垫子一个枕头。太阳下乘凉,虽然用了深色滤镜,虽然加了夜晚的虫鸣,虽然在芭蕉叶下,却没能挡住毒日头的穿帮直射。 话说我跟着赵导、晴雯、麝月、宝玉来到了怡红院,院中的角亭被布置成主子乘凉的凉亭,里面搁一张精致的凉榻,上铺细篾凉席。我好奇地打量这个亭子:白天我来回来去地走过多次,一点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此时,圆圆的月洞门上挂了精致的透明细珠落地帘,在夜幕的衬托下充满美感和诗意。我摸着珠帘问,“古人的珠帘是做什么用的?” 老师们一边忙碌一边回答我,挡蚊虫啊。哈,这答案还真没想到。我细细琢磨,美确实来自于生活。这么漂亮的帘子应该算是教科书中说的,美是 “对日常世俗生活的超越升华” 了吧? 灯光师架好灯,将淡蓝色的模拟月光打在珠帘上。藏在角落里的风扇吹出习习凉风,帘子微微晃动,碎银子似地闪着光。凉榻旁的茶几上放了个晶莹透亮的水晶缸,一位道具老师背来里面塞了棉垫子的木制土冰箱,把箱里的鲜红荔枝连同冰块一起 “当啷啷” 倒进缸里湃着。我坐在亭子的一角,静静地感受由月洞门、珠帘、枕榻、凉席、荔枝、冰块、美人构成的动人诗境,恍若入了画。 两位美女,晴雯和麝月,各从半箱折扇中挑了一把,比划着动作一次次走位;宝玉用扇子敲着手、摇头晃脑一遍遍背台词,“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也可以使得...这就是爱物了” 。夏钦象吃了一口苦药,皱眉抱怨道:这台词太拗口了,还挺费解。什么嘛,扇子撕了叫 “爱物” 啊?... 这场戏从太阳彻底下山开始,拍了整整六个小时,夜里两点才收工。之后,我们去食堂吃夜宵,师傅给每人做了一碗小馄饨。刚吃完,潇湘馆的人马拍完了闭门羹后的黛玉夜思乡也收工回来了。拍戏真辛苦,劳神费力的演员自不必说,我在现场坐着没怎么动啊居然也累到不行。 诗意是种灵感,是对生活的深刻洞察力,电光火石般稍纵即逝。 那天拍完黛玉在怡红院门口吃了闭门羹,我们转移到潇湘馆去拍一组渲染镜头。月光穿过杆杆翠竹在石甬小道上映出银色的条纹和斑斑竹影,谢导看到此景,突然领悟, 他满脸兴奋地讲,曹公本人一定是见到过如此景象才写出 “苍苔露冷,花径风寒” 这样诗一般的语言的。谢导自己已苦思数日,一直想找到与之相配的镜头表达。现在,灵感叩门来了。 那晚,我们拍下了这样一组镜头:缕缕月光穿过竹林和围栏在地上留下道道 “霜痕”;黛玉踽踽独行孤凉的背影;竹叶飒飒的夜空;月亮映在清波微漾的一池春水中…后面的是撕扇那晚另一组拍的…画面接到闭门羹后的潇湘馆室内,桌上是林妹妹写的寄人篱下的悲叹:“忆父母兮,双亲已逝;思故乡兮,欲归无家…” 黛玉枯坐床头,孤单的蜡烛淌着煎心的烛蜡,长久的苦闷和着新添的情愁,汇成流不断的行行清泪……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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