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芷芷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人生,会因为三个中年妇女而改变,而且还是她曾经瞧不上的那三个——
冬天出生的叶芷芷,名字很诗意。不认识她的人,若只看名字,一定会想到身材窈窕,长发飘飘,且自带诗书气质的大美女。
实际上,她只是个一眨眼就会隐入人海中的普通姑娘,人称叶子。她来自西南山区一个十八线小城,拼不起爹,炫不了富,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白马王子。好在她考上北京一所985院校,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带着名校毕业的光环,怀揣烫金的工学学士学位证,叶子自信满满地南下深圳特区,在一家公司当码农,工资五千,比文职类工作待遇要好一些,但除去吃穿住行,也所剩无几。
但她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用不了几年,一定可以升职加薪。
一年后,她的确涨了工资,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喜悦,半年后公司就因经营问题,要精简人员。叶子诗意的大名,刚好出现在裁员名单之列。
只工作不到两年,说积累了多少经验,谈不上。可也不再是新人。她就像泡过水的米,要和刚毕业的“新米”竞争,用人单位宁愿选择“新米”。
无奈,叶子只好放低要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份薪资待遇和刚毕业时差不多的工作。
心里有落差吗?当然有,可那有什么办法呢?
每天加班,会有一个好处,可以欣赏深圳这个繁华大都市的夜景。透过夜班公交车窗,那些高楼大厦窗户里跑出来的诱人灯光,似在鄙视叶子:“看什么看!看了你也买不起。
”叶子也是有脾气的人,果断扭头,不稀罕再看。但心中的渴望,已经压不住了。
在深圳,这辈子买房无望,除非彩票中大奖。问题是,她不买彩票,连这个希望都亲手浇灭了。上班路程三十公里,她需要换两次地铁,再挤四十分钟公交。不堵车的情况下,早上六点起床,九点前能到公司;若不幸堵车,只能听天由命。
有很多次,公交车被堵在最后一公里,眼看要迟到,叶子只好和一群俊男靓女下车狂奔。每周两三次,叶子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在变好,也算因祸得福。但这个福气,她不想要,太累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还没到家。一周重复六天,身体累,心更疲倦。休息时间除了睡觉,生不出别的欲望。
2
为了离公司近一些,把每天上下班挤公交地铁浪费的三四个小时,用来充电学习,也不再重复早出晚归的辛劳生活,叶子在公司两公里外的一个小区,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
每天走半个小时就能到公司,骑单车就更快。再也不用在路上煎熬,每天可以多睡一会,也能看看书,假装自己在吸收新知识。
可这样做的后果,是每月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用于支付房租。叶子不得不精打细算,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开销,日子过得局促。
人一缺钱,就容易着急,会对现状越来越不满。于是,叶子辞职了。
待业期间,有一件事对她触动特别大。
她的对门邻居,是一对外地来的中年夫妻。叶子听女主人和别人在小区聊过天,知道她因为只上了小学,找不到好工作,就在别人家里当钟点工,丈夫则在工地上班。
可是,同样作为外地人,这对夫妻却在深圳买了房,而叶子这个985毕业生,工作三年,手上无闲钱……
难怪总有一些人说读书无用,叶子有时觉得,虽然这是以偏概全,但也有那么一点道理。读了十几年书,考上名校,最后生活质量还比不上小学毕业的钟点工阿姨,心里实在有些不平衡。
而且这个阿姨很抢手。叶子碰到过她几次,她包里的电话一直不断,刚挂断,又进来,都是向她预约的。可她的时间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那么抢手的钟点工,让投了数十份简历却如石沉大海的叶子,很是嫉妒。叶子离开深圳后,回到老家省会成都。
工作相对好找,可待遇就差很多了,还没考虑好,她只能先缓缓。高中好友柳舒怡知道叶子回了成都,要请她吃饭。高中三年,柳舒怡一直是叶子的同桌,两人形影不离。大学期间,尽管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成都,可联系依旧紧密。大二暑假,柳舒怡还跑去北京玩,就住在叶子的寝室。
但柳舒怡与她不同,她俩在一起,曾被人戏称“丑小鸭与白天鹅”。即便如此,也未曾影响两人的友谊。柳舒怡家里也不是很好,但她自身条件好,大学毕业就嫁了个金龟婿,接着生了个大胖小子,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很多同学都羡慕她,包括叶子。
柳舒怡到叶子租住的小区接她,她居然开着一辆高大威猛的霸道。以前她不是开着老公买的奔驰轿车吗?怎么换了一辆风格那么硬朗的车,不太符合她温柔贤淑的风格。
叶子发现自己错了。三年不见,走下车的柳舒怡,已是御姐一枚:精干的短发,简洁的妆容,得体干练的服装搭配。
有些许陌生,叶子愣神。
“怎么,不认识了?”柳舒怡脸上的自信,裹挟了叶子,“摸摸看,是不是曾经被你‘睡’过的女人?”叶子被逗乐:“正经一点!”以前她绝不会说这类话。
叶子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害怕别人听到她们的对话,会投来异样的目光。
火锅,能让原本陌生的人快速熟络起来,更不用说两个多年好友。如果不是公共场合,恐怕早就放飞自我,一边吃火锅一边跳着海草舞了。
叶子这才知道,她这个富太太好友,竟然在孩子半岁之后,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享用,自己跑去代理多家化妆品牌,成了小老板。这台五十多万的车,就是她自己赚钱买的。
“你以为我不想当阔太太享福吗?哎,我也是被逼的!”
“谁还敢逼你呀?”
“老公当然不会逼我,公公婆婆也不干涉我们的生活,我爸妈更不用说……
哎,说了你也不信,是被我们家保姆逼的。”
3
叶子差点惊掉了下巴:“怎么可能?现在的保姆都那么厉害吗?快说说,咋回事?哎呀,先别吃了,快说!”
“第一个保姆,只在我家做半年就走了。问她原因,她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没办法才走。可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小区其他保姆聊天的时候说过,说我那么年轻又上过大学,居然不去工作,很没有上进心。长期在我家干下去,也会影响到她。因为她看着我总是不劳而获,也想松懈。”
“居然有那么奇葩的保姆?再说,你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刺激的人啊,怎么会?”
柳舒怡突然就认真了,她说:“换成别人,我听了也就算了。可这个保姆,会炖汤,会瑜伽,还会弹钢琴,是我老公花大价钱请来的。而且,她每天都自学英语,还经常用手机里的学习软件练习对话。我听她说过,还过得去。”
柳舒怡喝了一大口啤酒,加重语气:“所以,我受刺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阿姨都能这样努力,我凭什么享受现成的?我不想被一个保姆看扁。所以,你才能看到如今更优秀的我。是吧,妞?哈哈。”
叶子想起了深圳的那个邻居。或许,人家也是这样的保姆,才能在深圳买房吧。好友居然被一个保姆改变了人生方向,很不可思议。叶子很想知道她们之后的故事。
“当然,我小有成绩后,有再请过她。一是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二是真心想再把她请回来,和这样的人相处,对我有帮助。但她拒绝了。”
“之前说过那样的话,不好意思来了吧?”
“错,她去了一个老外家里当保姆,真的没时间。人家的雇主可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不过,她给我介绍了现在这个保姆,比我年长几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已经开始启蒙我儿子的钢琴了,还指导我形体。从外表看,你根本不敢相信她是保姆。”
保姆,嫌弃雇主,帮助雇主成长,这是天方夜谭吧?叶子从小建立的世界,坍塌了。这位未曾谋面的保姆,真是硬核!
她曾经觉得,保姆是一个从业门槛很低,行业体系不规范的职业,是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无奈谋生的手段。如今,这个认知被打碎了。
她对保姆刮目相看,并为自己如今的状态感到惭愧。
4
叶子结婚了,丈夫是在深圳认识的,追随她到了成都。不想让父母劳累,生下女儿后,夫妻俩打算请保姆。想节约钱,又想请靠得住的。于是,她想到了柳舒怡。
很快,李阿姨就来到了叶子的家。她的收费和市场上常规保姆的收费无异,可叶子觉得,她不止这个数。因为她的谈吐,已经远远超出叶子认知中保姆该有的样子。
比如:她看电视时,能讨论朱元璋为了给孙子继位后扫清隐患,把有能力的武将基本清扫干净,导致后来他的儿子朱棣起兵,孙子没有一个武将可以堪当大任……
这些,是叶子的盲区。她觉得,自己开始崇拜李阿姨了。李阿姨像这个家的家长,能指导叶子夫妻的人生。
三个月后的一天,李阿姨语重心长地告诉叶子:“你们要加把劲,争取在孩子上学之前换个更好的小区。你们这个小区,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叶子夫妻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作何表态。
李阿姨继续解释:“我妹妹在一个高档小区带孩子,人家那里,大人陪着小孩一起学习,老人也组织起来参加老年大学,或唱歌朗诵,或练字作画。再看你们小区,老人不论天晴下雨,都聚在一起打麻将;年轻人就刷抖音,我隔着几层楼,都能听到各种魔性笑声。我来了三个月,从未听到有小孩练习过吹笛子、弹钢琴或萨克斯。这样的环境,以后对孩子怎么会好?孟母三迁呐。”
长辈一般的叮嘱,叶子突然惊疑:自己竟然住在一个那么差的小区吗?这已经是她和丈夫所能承受的最高房价小区了。没想到,竟然入不了李阿姨的眼。
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怎么办?要被人逼着努力了,原本“知足常乐”的叶子,生出这样的感受。
5
这年11月,叶子的妈妈生病住院,可没有床位,只能在过道上将就。李阿姨听说后,居然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副院长,给叶子母亲开了后门,住进单人病房。之后的手术,也由主任医师亲自操刀。
这让叶子再次见识了保姆的能量。她没想到,不是成都人的李阿姨,居然在成都能有如此广阔和深厚的人脉关系,在关键时刻帮助她。李阿姨说,她以前的雇主,是医学院老教授,对她很赏识,所以……
从失业到如今,叶子一次次被保姆刷新认知。从起初的有些看不上,到后来的惊奇,再到认可、尊重、依赖,她越来越想对保姆这个行业进行一次深入了解。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行业,真实的样子,会是什么?
叶子向李阿姨请教,又找柳舒怡家的保姆打听,终于有了眉目。
李阿姨这样的保姆,学历不一定高,但都积极向上,不断抓住机会学习。她们在一步步向上爬,进入很多富贵人家当保姆,拿到很高的收入,也积累了广泛的人脉资源,成为市场上稀缺的高端保姆。
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依然处于靠单纯出卖劳动力的阶段,做饭扫地洗衣哄娃。她们不知如何让自己更值钱,又或者生活的压力,让她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若她们中的更多人,能够摆脱售卖初级服务的层次,一定能过得更好。
帮助更多的保姆值钱,这或许是个商机。而且,李阿姨这类稀缺保姆,大多是靠自学,或在雇主家里耳濡目染,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值钱的。市场上并没有专业的培训机构,愿意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培训她们。
叶子把想法和李阿姨等保姆沟通,她们也认可。虽然叶子若开办培训机构,会让更多人来抢她们的饭碗,但已经积累了广泛人脉和口碑的“李阿姨们”不怕。因为新人追不上她们依旧在前进的步伐。
叶子联合李阿姨开了家政公司,专门培训高端市场的保姆。李阿姨利用她的人脉,为学员打通了就业渠道,再加上柳舒怡她家保姆的帮助,叶子和李阿姨的公司,迅速发展。
她帮助越来越多的保姆找到新的就业方向,自己也因此受益。
2021年元旦,叶子一家搬进了成都一个更好的小区。这里有歌声,有琴声,唯独少了哗哗响的麻将声。
她很感激柳舒怡。因为后来她偶然得知,是柳舒怡悄悄为她支付了李阿姨大部分报酬,叶子才有缘和李阿姨相遇。
她感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碰到每一个看似平凡又不起眼的人,会在某些时刻,颠覆你对世界的认知,为你打开另一个奇妙世界的大门。
叶子回望走来的过程,人和人之间真的很奇特,不要羡慕谁的成功,也不要鄙视谁还没有成功,因为这个世界很公平!